一
我们与他人的真实接触,总是最先通过眼睛。
透过眼睛,我们首先观察到一个人的外貌,同性间会不自觉地比较,异性则暗暗地评估。直到有一天,我们之间的情愫不断加深,再姣美的外表都归于平淡。此时,目光所跟随的,是对方眼角眉梢短暂流露出的喜怒哀乐。当情绪像俶然滚落叶尖的朝露一般在一个人的脸颊上浮现又消失,眼睛像集邮的老先生,将关于这个人的稍纵即逝的视觉记忆收拢、珍藏于心,在相隔万里的岁月里,一次次从记忆中取出,反反复复地抚摸、咀嚼。
还有那样一些微小而美妙的时刻,眼睛作为温情脉脉的引导者和参与者,点亮了我们的生命:当新生的婴儿被等待他已久的家人们包围,在柔软的毛毯里安睡,他不会知道,有那么多喜悦的视线黏上他小小的身体。婴儿脆弱的肌肤还经不起长久的触碰,但亲人们早已用温柔的目光抚遍他每一寸幼嫩的皮肤,将他最初的模样镌刻在脑海。当阔别已久的友人再次走进我们的视线,双臂还来不及拥紧,目光已走遍他眼角细纹里经年的风霜。
我们或许从来没有感谢过这一切,因为我们不曾失去。每一天,我们都会获得成千上万幅视觉记忆绘成的图画,有了这些色彩、轮廓鲜明的图画,我们得以描摹那些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新面孔,或是追溯过去,饱含情意地回味那些老照片一般微微褪色的脸庞。
于我,于我们,这些与生俱来的体验似乎不足为奇,但我认识这样一个人,她的生活,似乎一直笼罩在一层模糊不清的雨幕之下。
二
她出生在一个十分保守的家庭中,在当时看来,却也是个普通的家庭了。上面有几个哥哥,下面还有一个弟弟,作为年纪不大不小的女儿,她从小便是帮助母亲打理家务的副手。家里经济拮据,供应哥哥们上学堂尚且有些困难,哪里有人考虑她这样一个小姑娘呢?她曾在干农活的路上经过学堂,薄薄的窗纸掩不住男孩子们清脆的诵读声,或许是年少的单纯渴望吧,那些日子,她常常蹲在学堂的窗子下,静静地听着屋内的声音,直到晚霞晕红了半边天。父亲发现了这个秘密,将她抱到腿上,拿起算盘教她打算珠。“我学得可快了。”她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。可是,没学多久,母亲便以“误了做家事”为由把她拉回了从前的生活轨迹。
半生艰辛终于走过,可当子女长大成人后,她却得了白内障,视力一天不如一天。在小城动了手术,却因为医疗条件简陋,术后感染,视力不但没有改善,反而几乎遭遇终生失明的危机。家里人不愿让她承受失明的命运,坚持送她去省会城市的大医院,进行第二次手术。艰难求医的岁月里,她常常躺在病床上,用视力较好的那只眼睛望向窗外的一片阴霾。也是因为这段经历,她终生对做手术的那座城市印象极差,总是劝我:“不要去X市读书,那里总是下雨,天灰蒙蒙的。”
好在第二次手术顺利,她夺回了部分的视力,却再也不像当年那个玩算珠的小姑娘一样,有着一双似水明眸了。
三
她是我的奶奶,是自小呵护我、教育我、将我养大的人。
但她曾告诉我,她从来都看不清我的样子。
小时候,她手把手教我穿针引线,教我在洁白的手帕上缝制简单的花朵和草木。全家人每个季节盖的被子,都是她亲自采买被罩,晾晒棉花,一针一线缝起来的。当年少贪玩的我在还没缝制好的新棉被上跑跑跳跳,享受柔软的棉花和棉布与脚掌的亲密接触时,她会惊慌地喊:“小心别踩上了落在地下的针!”一个个晨昏里,她指上戴着金闪闪的顶针,架一副老花镜,眉头低垂,捏着针的手臂像蝴蝶般上下翻飞,那个专注的影子至今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。
闲暇的时候她会戴着老花镜陪我打扑克,而小时的我总是使诈,趁她去烧水、关火的空隙偷偷把几张牌藏到床单下。她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,照旧和我打牌。直到游戏结束时我开心地叫着“我赢了”,故意翻出那几张牌,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一样拿给她看时,她才温和地说:“你动的小手脚我可看不到,奶奶眼神不好啦……”随后,一只粗粝苍老的手掌轻轻抚上我的脸,似乎在看我,又似乎看不到,她慢慢地说:“摘了眼镜,我连你的眼睛,鼻子,眉毛……都看不清,脸上这里,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。”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会把扑克牌藏起来。
四
她看不清我的样子,可每每与她双目相对,她总是热切地抬头凝视着我的脸颊。
她看不清我的样子,可每当有亲戚来家里做客,她总会一便看着我倒茶,一边骄傲地说:“我孙女可俊啦。”在别人口里,这句话也许是客套,也许是亲近,也许是真实,也许是谎言。但奶奶口中不曾改变的这句话,却总是令人感到酸楚。在我出生前就经历过两次手术的她,视线中的我,多数时候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。亲人们脸上每每浮现的喜怒哀乐,于她,则是无法捕捉到的夜幕下的萤火。
自近视后,我便很少摘下鼻梁上的镜片,不仅因为上课、读书、写字等等需要清晰的视力,更是由于我无法忍受日日亲近的人们模糊的脸庞。我像大多数人一样,习惯了用目光来传达爱,更习惯了用视线去捕捉。如果切断我们的感官,人们会多么轻易地陷入恐慌、焦虑以及孤独。如果说我们本是彼此隔绝的孤岛,那么眼睛,无疑是茫茫大海上穿透迷雾和风暴的灯塔,持久地、温柔地,潺潺向远方宣誓存在的光亮。
五
去年七月,我们全家到苏州旅行,事后洗出的一张照片里,奶奶身着白色刺绣的短袖衫,立在拙政园古色古香的桥堤上,脖颈微扬,专注地眺望一方碧绿的荷塘。层层叠叠的宽大荷叶,几乎遮蔽了一池秀水,亦掩住了水面上摇曳着的天空的倒影。
即使被掩盖了视线,心灵却不曾因此而蒙尘。我总觉得照片背后,有一双明净的眸子,像午夜地平线上的灯塔。
格言:真正的信念不是憧憬胜利,而是相信生活